下班之前,真佑把一张电影票递给了仟溪。
仟溪迟疑了一下,她还是接住了。
她跑进更衣间,简单地化了一个妆,换下了穿了一天的工作服……然后轻轻打开门,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到了真佑的面前。
真佑眼前一亮,眼前的仟溪身穿一件淡绿织锦的长裙,领口一圈白色丝花,颜色甚是素雅;一张俊俏又细嫩白净的脸,双眉修长,双目犹似一泓清水,眉目间隐然着一种少女的纯真与烂漫;还有一条长长的、不厚不薄的麦穗辫子,垂在她纤细的腰上。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。
“真佑医生。”
仟溪低声的呼唤让真佑连忙收回了眼神,他难以为情地咧咧嘴角,一抹红晕擦过他的额头。
当两个人走在坊茨小镇的街道上时,天黑了,路灯渐渐亮了起来。
不远处疲惫不堪的坊茨矿区恢复了平静,那层厚厚的煤烟飘悠悠地散去,落在弥河里,随着上升的水汽变成了墨色的雾;
路旁的店铺门前、屋顶的灯亮了,点缀着不算太宽的街道;
人力车载着车铃声在影院、酒店、舞厅之间穿梭,拖着沉重的脚步,甩落一地的汗珠子,砸在灯光照亮的、坚硬的路面上,亮闪闪的;
流浪的洋面孔歪斜在店家门口的台阶上,手里抓着酒瓶,下巴颏上坠落着酒滴,嘴里哼着苦涩的音律,那么悲凉;
卖香烟的,脖子上挂着宽宽的布绳,怀里抱着沉重的木箱,在行人之间穿梭,他们的叫卖声穿梭在耳边,踩在那些高傲者的脚下……
影院门前,一闪一闪的霓虹灯给不寂寞的夜幕镀上了一层神秘。
这个光景下,闲情逸致的人太少,但,好多年轻人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消费手里可怜的钞票,去酒店,可能一晚上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,影院是他们最后、最好的选择。
真佑带着仟溪踏着前面人的脚印,迈进了乌烟瘴气的影院。
当身边的脚步声静了下去,一个个身体塞进了座椅里,前面的银幕上开始闪烁刺眼的画面。
银幕上的人物在呐喊,再跳跃,场面烂七八糟,那种混乱的场景似乎从银幕上滚到了观影者身边,挤压在一排排座位之间,与活生生的人争抢着那点氧气。
电影名字仟溪没有记住,只记得前面的画面是宣传段落,是日本平民送自己丈夫和子女上战场,其中还有几个演说者,他们唾沫星子横飞,丑态百出。日本人醉心与炒作,硬是把侵略战争说成解放大东亚的圣战,真是厚颜无耻地、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、信口雌黄!
这一些画面让仟溪喘不动气,有一种将要被埋葬的感觉,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晦暗的地方。
真佑扭脸、偷偷看看仟溪脸上的变化,“不喜欢看吗?”真佑声音带着关切。
仟溪点点头。
“咱们出去走走,可以吗?”真佑的声音在他咽喉里徘徊,他抬起眼角,朦胧的、时隐时现的灯光落在仟溪的脸上,那么温静,那么招人喜欢。
仟溪抬起眉梢,扭脸盯着真佑的眼睛问:”您刚刚说什么?”
真佑急忙慌乱地垂下眼角,重复着,“咱们出去走走可以吗?”
“好!”
真佑站起身,他弯下腰看着仟溪的眼睛,“跟着我走,小心脚下。”真佑语气里带着体贴,让仟溪感动。
两个人贴着墙边上的台阶溜出了影院。
走出影院好像爬出了坟墓,身心一下得到了解放,空气里虽然没有多少敞亮,至少能挺起胸膛放松地呼吸,不再有压迫感。
抬起头,不远处高高的教堂窗户上的灯光投向了半空,天上多出了几颗星星,平添了一丝雅致与清净。
仟溪是第一次被男孩相约看电影,甚至逛街在这之前也不曾有过。
看着身旁的真佑满脸开心的样子,仟溪有点内疚。她知道她心里不喜欢真佑,虽然真佑做事处处庇护着她,她很感激。但,他不可以把栀子和沈悦仙送去那种地方;真佑不是军人,他不比迎合、讨好那一些嚣张跋扈的日本士兵;他有学识,又有技术,他是医生,医生有治病救人的品质,而不是帮虎吃食,做一些龌龊之事。
而今,他还能够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,在她面前依然是一副君子模样。这是她讨厌真佑唯一一个原因。
如果是她仟溪做了错事,她无法平静如水。
她两只小手紧张地攥在一起,十根手指头互相揉搓着,她的脸红红的,如果是白天,那种局促不安定会被真佑怀疑。
也许真佑正沉浸在他自己勾画的幸福之中,竟然没有发现仟溪的变化。
昨天,仟溪已经把闵文智的情况告诉了顾庆丰。
顾庆丰沉默了良久,他知道闯进坊茨医院顺利带走闵文智那是不可能的,他更不想牺牲无辜同志的生命,那样做得不偿失。
沃尔曼出了一个主意,抓一个日本人换回闵文智。
如果随便抓个日本兵,日本人也不可能释放闵文智,必须是一个有头有脸的日本人。抓一个日本军官,更不可能,日本军官都像缩头乌龟,不敢一个人大摇大摆在坊茨小镇上游荡。
“真佑,真佑医生,他父亲是坊茨医院的主刀医生……”仟溪说出真佑名字时,她全身都在哆嗦,她怀疑她自己怎么会一下子想起真佑?
顾庆丰和沃尔曼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仟溪。然后他们又互相看看对方,没说话。
仟溪又把真佑邀请她看电影的事情告诉了顾庆丰。
“嗯,可以利用这个机会。”顾庆丰说。
“不,不可以!”沃尔曼突然跳起身来,“我的宝贝以后怎么在坊茨医院上班?不,即使不上班,在坊茨小镇生活也不得安宁呀……”
“我想离开坊茨医院。”仟溪坚定地看着沃尔曼,“爸爸,坊茨医院不再是一个神圣的地方,那里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狼窝……”
沃尔曼皱皱眉头,他也听到过一些消息,日本军人在坊茨医院设立了司令部,每天夜里歌舞升平,男盗女娼,乌烟瘴气,仟溪离开那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。
“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。”顾庆丰微微一笑,他有了主意。
沃尔曼抬起大手轻轻摸摸仟溪的头,“好吧,先把这件事处理好了,然后,走一步看一步,宝贝,事情也许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糟糕。”
此时,面对着体贴入微的真佑,仟溪心里有点抱歉,她心里还有点害怕,害怕不远处的车夫,时不时向他们这边张望的眼神;还有,一直在她和真佑身边转悠的卖香烟的小伙子,小伙子一双眼睛偶尔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扫过,看着无意,就这点眼神也让仟溪心惊肉跳。
像是她偷了别人的东西被人发现了的感觉,又像是把好端端在她身边走路的人推进了沟里,她理亏。
真佑以为眼前的仟溪害羞,女孩那种纯真无邪与胆怯正合他的心,让他激动。
看着仟溪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,他犹豫了一下,他停下脚步,他突然伸出他的大手抓住了仟溪的一双小手……仟溪吓了一跳,她不由自主锁了一下肩膀,她飞快地从真佑手里抽出双手,后退了几步,垂下了头。
看着仟溪羞涩的样子,真佑心里颤栗了一下,他再次伸出双手,他想把眼前的女孩、他爱慕许久的女孩揽进他的怀里,“我想抱抱你。”真佑的话音依旧那么慢条斯理,多了点口吃。
仟溪一边慌乱地摇着下巴颏,一边故意地抬起眼角看看四周,几个骑着单车的洋人从身边飞过,他们嘴里吹着口哨;前面银行门口的拐角处一对情侣在热吻,看着让人羞怯;邮局门口停着一辆人力车,车夫在“噗噗”拍打他的车座。
真佑以为仟溪害羞,不适应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。他把双手收回去抱在胸前搓了搓,满脸尴尬,他的话音轻柔,“咱们到那边坐坐,可以吗?”他的目光扫向不远处的花坛,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长长的椅子。
仟溪摇摇头,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向前瞄了一眼,不远处的咖啡屋旁边,有一间蛋糕店还亮着灯。
“喝咖啡?!”真佑的眼睛顺着仟溪的目光看过去,他只看到了两棵梧桐树下面的咖啡屋。
“我想买一块蛋糕,肚子有点饿。”仟溪舔舔嘴唇,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。
“好,我去给你买,你在这儿等我一下。”真佑一边说着,一边迈开腿向蛋糕店的方向跑去。
看着真佑跑远的身影,仟溪脸上滑下两行泪,为什么哭?她也不清楚,她只知道真佑很喜欢她,她却在骗他。
当真佑手里捧着两块面包回到与仟溪分手的街角时,他蒙了,仟溪不见了。
“仟溪……仟溪……”真佑扔掉了手里的蛋糕,他抬起头,瞪大了眼睛,他张皇失措地四处寻找,无论是电影院门口,还是舞厅门口……都没有仟溪的影子。
就在这时,那个卖香烟地悄悄走近他,“先生……”
真佑猛地抬起头,他一把抓住卖香烟的,焦急地问:“你看到了吗?你想说,你看到一个小姑娘,是吗?她往哪儿去了?回家了,是吗?”
卖香烟的小伙子被真佑的举止吓了一跳,他慌乱地摇头,“没看到,不,看到了,刚刚看到那个人力车夫把那个漂亮女孩拽上了车子,那个女孩还想呼喊你,她的嘴巴被一块抹布塞上了……他们留下一封信给您……先生,这事不管俺的事……”
“信?!”真佑一激灵,他瞪着惊慌又惊讶的眼神看着卖香烟的小伙子,“信在哪儿?快拿来给我看看。”
卖香烟的把一张纸片塞进真佑的手里,然后一转身匆匆离去。
真佑紧紧抓着这张纸片,他的手在哆嗦,他的脸也在哆嗦,他慢慢展开纸片,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亮,眼前的纸片上只有一行大字:你的女人在教堂,咱们教堂单独面谈!
此时此刻的他失去了往日的绅士风度。他抬起手向路边的人力车使劲招手,“人力车,人力车,去教堂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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